直到桥那端爆米花的老汉敲钵子的一声巨响,才有孩子还过魂魄来,试着动一动自己的身体,驼著背驮著书包跑了,扑棱扑棱一大群,却不再有一点声音。只剩下这两个小女孩,手著牵手,眼睛望着雪中那个女人。此时,她突然回过脸来,向着她们嫣然一笑。雪片飞洒,她的一笑浮在灰灰的暮霭中,令孩子的心温柔地一漾,模糊而明晰的痛楚,说不出来,阔别已久的,此刻衔接起来。那个女人的身影在飞舞的雪花里是透明的,柔软地向前,如大风吹拂花朵。两个小女孩就跟在她的身后,迈着紧紧的步子。小馨想,这个远乡人,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路过这里要去哪儿呢?这一念,触动了孩子心上的伤口,她鼻子一酸,悄悄落下泪来。
天地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边无际的大幔似的,小城的楼房、石桥、街道、人群、蛋糕店,还有爸爸的理发店,全都消失殆尽了。只这一条飘着雪的长路,白色的,朝着无尽虚空的前方延伸。这两个孩子随着红衣女人,默默地走下去。她们之间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天堑般的风雪乱飞。沉灰的夜色,笼罩着天和地,突然,两个孩子惊悚地停住脚步,望着前方那团红色的影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她消失了……
遍野白雪皑皑,哪儿都是路,哪儿又都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找不到了。此时的小馨才突然哭出声来,她的手纂成小拳头,塞在嘴巴里,朝着风雪大作的黑夜,一声一声地呼喊:妈妈!妈妈!我的妈妈啊,妈妈啊……
不知过了多么的久,当她们再次驮著书包走在灯火烁烁的街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小孩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她们垂著头,背有点不堪重负地微微弓著,手牵着手。她们走在一起,肩并著肩的姿态,有着感人的意味,是经风沐雨,全心托赖,彼此深情的依存。
卖夜宵的小摊支起了风雨棚,大灶燃著红红的火,百货店的玻璃里多了一颗面目璀璨的圣诞树,上头挂满了金色的小盒子,红色的小玲铛。一个女人坐在玻璃门内孜孜不倦地嗑瓜子。爸爸的理发厅依如往常,满城的流光溢彩的灯河里,也有那间小小的理发厅里镜子上亮着一串一串的彩色小灯泡流曳的那一种光。玻璃门后设著一颗绿色的洋气的小圣诞树,树上却挂了一副红云花笺对联,写了恭喜发财的字样。镜子前的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头罩在锔油用的蒸汽机里,戴着一脑袋的卷筒花夹子,絮絮叨叨地,用贵妇人一样的口吻商量著小馨的爸爸,要锔一锔彩油,又还想锔一锔营养油。
厨房里没有开灯,却有烤红薯的香气热烘烘地迎接上来。小馨的世界依然还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变动,她越过门厅走进了小厨房,取下书包的那一刻,简直满怀着百感交集。
爸爸在灯光下笑咪咪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他陡然觉得,女儿仿佛心窍开了,眼睛里有了一种明净的神色,他温和地对她说:“小馨,裁缝说了,明天叫你去拿新衣服,有新衣服穿了啊。”
第二天,当我们的小馨从阁楼走下来时,她真的穿上了新衣服,一件吊钟般的小斗篷,朱红色的,简单到没有一只口袋,华丽郁美地罩下来。颈上环了一圈洁白的茸茸,托着她神色明静,额腮饱满的小脸。今天,她的头发既没有梳成抓髻,也没有编上丝线,简简单单地,只掠起刘海,在头顶别了一枚发卡。黑纷纷的垂下来,她看上去,真是初具了少女的仪态呢。
她双手握著一柄和她相高的扫帚,灰色的草穗在门厅的地板上一方一方地划过,营业了一天的理发厅里,地面布满了发丝、烟灰、橘子皮、甘蔗蔑,粗心的客人遗落的一只手套,画报,小娃娃叠的纸飞机等等,小馨扫过地,将拣起的小物件拍过灰,拉开台面下的一只小抽屉,客人遗落的东西,她都细心地收在那里。
冬天的阳光投在墙壁上,白色的镜子上。一闪一闪地,晃出一面一面金黄的光晕,反投到墙面上,一漾一漾地,像夏日里金色的小池塘。寒冷的大风从长河那方的旷野上吹过来,黄昏的小城,如一只纸折的小盒子,窗纸映出温黄的灯火,你简直想不出,一只小盒子里,会生息著如此绵密的,长盛不衰的,一把柴火煮熟一碗米的烟火日子。那日子里头也盛载着悲辛与歌哭,盛载了人生在世的种种哀乐……
天就要黑了,听风的声音,今夜也许会落下一场白皑皑的大雪吧,厨房的小火炉燃得旺旺的,小馨在等著隔壁家的小伙伴,小女孩秦思雨,在晚来天欲雪的黄昏里,像一个成年的大人那样,无言地,温情地,来到。她期待她的好朋友,会真心地赞美她朱红的新衣服。
风吹过结冰的长河,吹着檐头悬结的冰凌发出风铃一般的声音,暮色像一件青色的老棉袍子,暖暖地,重重地裹住的长河边的小楼,裹住那间炉光红溶溶的小屋。小厨房里趴在桌上写字的女孩小馨,她是这样的沉静,温厚,心灵里充满了均匀的力。她如一个宁馨的小小天使,生著一双澄明的大眼睛,落入滞重的苦难无边的人世间,可是,所有的,那些怯怯的,小心翼翼的关于生命的愿望,都可她的身上悄悄实现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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